顷襄王二十年

【原文】

顷襄王二十年,秦白起拔楚西陵,或拔鄢、郢、夷陵,烧先王之墓。王徙东北,保于陈城。楚遂削弱,为秦所轻。于是白起又将兵来伐。

楚人有黄歇者,游学博闻,襄王以为辩,故使于秦。说昭王曰:天下莫强于秦、楚,今闻大王欲伐楚,此犹两虎相斗而驽犬受其弊,不如善楚。臣请言其说。臣闻之:物至而反,冬夏是也[1]。致至而危[2],累棋是也。’今大国之地半天下,有二垂[3],此从生民以来,万乘之地未尝有也。先帝文王、庄王、王之身,三世而不接地于齐,以绝从亲之要。今王三使盛桥守事于韩[4],盛桥以北入燕。是王不用甲,不申威,而出百里之地,王可谓能矣。王又举甲兵而攻魏,杜大梁之门,举河内,拔燕、酸枣、虚、桃人,楚、燕之兵云翔而不敢校[5],王之功亦多矣。王申息众二年[6],然后复之,又取蒲、衍、首垣,以临仁、平兵,小黄、济阳婴城,而魏氏服矣。王又割濮、磨之北属之燕,断齐、秦之要,绝楚、魏之脊。天下五合、六聚而不敢救也,王之威亦惮矣。王若能持功守威,省攻伐之心而肥仁义之诫[7],使无复后患,三王不足四,五伯不足六也。王若负人徒之众,杖兵甲之强,壹毁魏氏之威,而欲以力臣天下之主,臣恐有后患。《诗》云:靡不有初,鲜克有终。
[8]’《易》曰:狐濡其尾。
[9]’此言始之易,终之难也。何以知其然也?智氏见伐赵之利,而不知榆次之祸也;吴见伐齐之便,而不知干隧之败也。此二国者,非无大功也,(设)[没]利于前[10],而易患于后也。吴之信越也,从而伐齐,既胜齐人于艾陵,还为越王禽于三江之浦。智氏信韩、魏,从而伐赵,攻晋阳之城,胜有日矣,韩、魏反之,杀智伯瑶于凿台之上。今王妒楚之不毁也,而忘毁楚之强魏也。臣为大王虑而不取。《诗》云:大武远宅不涉。
[11]’从此观之,楚国,援也;邻国,敌也。《诗》云:他人有心,予忖度之。跃跃毚兔,遇犬获之。
[12]’今王中道而信韩、魏之善王也,此正吴信越也。臣闻,敌不可易,时不可失。臣恐韩、魏之卑辞虑患,而实欺大国也。此何也?王既无重世之德于韩、魏,而有累世之怨矣。韩、魏父子兄弟接踵而死于秦者,百世矣。本国残,社稷坏,宗庙隳,刳腹折颐,首身分离,暴骨草泽,头颅僵仆相望于境,父子老弱系虏相随于路,鬼神狐祥无所食[13],百姓不聊生,族类离散,流亡为臣妾,满海内矣。韩、魏之不亡,秦社稷之忧也。今王之攻楚,不亦失乎!是王攻楚之日,则恶出兵?王将藉路于仇雠之韩、魏乎!兵出之日而王忧其不反也,是王以兵资于仇雠之韩、魏。王若不藉路于仇雠之韩、魏,必攻[随]阳[14]、右壤,随阳、右壤,此皆广川大水,山林溪谷不食之地,王虽有之,不为得地。是王有毁楚之名,无得地之实也。且王攻楚之日,四国必(应)悉起应王[15]。秦、楚之构而不离,魏氏将出兵而攻留、方与、铚、胡陵、砀、萧、相,故宋必尽。齐人南面,泗北必举。此皆平原四达、膏腴之地也,而王使之独攻。王破楚于以肥韩、魏于中国而劲齐,韩、魏之强足以校于秦矣。齐南以泗为境,东负海,北倚河,而无后患,天下之国,莫强于齐。齐、魏得地葆利,而详事下吏[16],一年之后,为帝若未能,于以禁王之为帝有余。夫以王壤土之博,人徒之众,兵革之强,一举众而注地于楚[17],诎令韩、魏归帝重于齐,是王失计也。臣为王虑,莫若善楚。秦、楚合而为一,临以韩,韩必授首。王襟以山东之险,带以河曲之利,韩必为关中之候。若是,王以十(成)[万戍]郑[18],梁氏寒心,许、鄢陵婴城,上蔡、召陵不往来也。如此,而魏亦关内候矣。王一善楚,而关内二万乘之主注(地)[怨]于齐,齐之右壤可拱手而取也。是王之地一任两海,要绝天下也。是燕、赵无齐、楚,[齐、楚]无燕[19]、赵也。然后危动燕、赵,持齐、楚,此四国者,不待痛而服矣。

【注释】

[1]至:极也。物极则反。冬至为阴之极,夏至为阳之极。
[2]致:取物放在物上,累东西。
[3]二垂:指东西二陲。垂,通陲,边陲。
[4]盛桥:人名。守:犹待,待事于韩。
[5]云翔:回旋反顾。

校:较量。
[6]申息:舒缓休息。
[7]省:减少。肥:增厚。诫:或作地,据高诱注作道解。
[8]《诗》句见《大雅·荡》篇。靡:无。鲜:少。克:能。
[9]此为《易·未济》卦的爻辞。讲狐爱惜尾巴,过河时举起尾巴不让水弄潮了,后来举不动,尾巴就让水弄潮了。
[10]没:沉溺。原作设,据鲍本等改。
[11]此为佚诗。大武远宅不涉:本指即使有大脚,远的居所也不去。这里比喻即使有利益,大军也不长途跋涉攻取。
[12]《诗》句见《大雅·巧言》。忖:揣度。跃跃:往来走的样子。毚:狡猾。
[13]祥:怪。
[14]随阳:据鲍本等补随字。
[15]应:据鲍本等删。
[16]详:通佯,假装。下吏:指秦国。
[17]怨:原作地,据金正炜等说改。下同。
[18]万戍:原作成,据鲍本等改。
[19]齐、楚:据鲍本等补。

【翻译】

楚襄王二十年,秦将白起攻陷楚国的西陵,另一支秦军攻陷鄢、郢、夷陵,放火焚烧楚国先王的陵墓。顷襄王被逼迁移,依靠东北的陈城。楚国自此日渐削弱,为秦所轻视。不久,白起又率军伐楚。

楚国有个名叫黄歇的人,游学各地,博学多闻,楚襄王认为他是大辩之才,于是派他出使秦国。黄歇游说秦昭王:天下诸侯没有谁比秦、楚强,如今听说大王要伐楚,这好比是两虎相争,而让呆滞的猎犬占了便宜,大王不如与楚修好。臣请求谈谈其中的道理。臣听说:物极必反,冬夏交替就是;累物到顶就危险,堆积棋子就是。’如今秦国据有天下一半的土地,东西两方都到了极远之边境,这从有史以来,就没有哪个大国做到这样。从先帝孝文王、庄襄王到大王本身,三代以来从来没有与齐国接壤,从而切断诸侯合纵的交通要道。如今大王多次派盛桥到韩国任职,盛桥并北燕之地入秦国。这是大王不用劳师动众,不用施展威力,而割地百里,大王可称高手啊。大王又发兵攻魏,封锁大梁城,占领河内,攻取南燕、酸枣、虚、桃人等地,楚、燕两国军队,回旋反顾而不敢与秦军较量,大王之功也不小了。大王休兵,两年后再出兵,又攻取蒲、衍、首垣,驻兵临仁、平兵,那么小黄、济阳将列兵自守,魏国就会俯首臣服。大王再割濮、磨以北之地与燕,切断齐、秦间的通道,斩断楚、魏之间的联系,这样一来,山东诸国即使结聚联盟,也不能相救了,大王的威风着实让人害怕啊。大王如能保住功业,保持威风,减少攻伐之心而厚施仁义之道,不仅免除后患,而且三王’不愁变成四王’,而五霸也不难变成六霸’了。反之,如果大王倚仗人员众多、兵强马壮,执着于击败魏国的余威,而想凭武力臣服天下的诸侯,臣担心秦国自此后患无穷。《诗经》上说:初始无不有诚意,却少有能结局圆满。’《易经》上说:爱尾的狐狸过河,也会弄湿尾巴。’这些都说明了开始容易坚持到底困难。凭什么知道必然如此呢?过去智伯只看到攻打赵国有利,而没有想到榆次之祸;吴王只看到攻打齐国有利可图,而料不到干遂之败。这两个国家都曾战功赫赫,只是贪图眼前利益,而忽视了祸患在后。吴王相信越国,舍越而全力攻齐,在艾陵取胜齐人以后,归途中却被越王擒杀于三江水滨。智伯轻信韩、魏,舍韩、魏而攻赵,围攻晋阳城,胜利在望了,韩、魏阵前倒戈,杀智伯于凿台之上。如今大王念念不忘灭掉楚国,却没有注意到楚国的覆灭会增强魏国的实力。臣替大王考虑,认为不可取。《诗经》中说:即使有利益,大军也不长途跋涉攻取。’由此来看,楚国应是秦国的盟友,邻近之国方是敌人。《诗经》中又说:别人有害我之心,我应时刻提防,不断移动的狡兔,躲不过猎犬的追捕。’如今大王在前后间相信韩、魏亲近大王,这无异于吴王轻信越国。臣听说:敌人不可轻视,时机不容错过。’臣认为韩、魏用卑微的言辞解除患难,而实际上是欺骗大国。为什么这样说呢?大王对韩、魏没有积世之德,而有多代的积怨,韩、魏两国的父子兄弟接连不断死于秦人手中的已有多代。国家残破,祭坛坏了,宗庙坍塌,百姓被剖腹毁容,身首异处,白骨盈荒,人头死尸触目可见,而父子老弱被掳掠押送的一路相伴,鬼神狐怪无人供奉,而百姓无法生存,妻离子散,流亡做别人奴仆臣妾的,遍布各国。韩、魏不亡,秦国则永难安枕无忧。如今大王却攻楚,难道不是大大的失策吗?何况大王出兵伐楚,则从哪里出兵呢?大王不会向仇敌韩、魏借道吗?出兵之日,大王就要担忧能否再回秦国了,这是大王把大批兵马借给仇敌韩、魏。大王如果不向仇敌韩、魏借道,那只能攻打楚国随阳、右壤。而随阳、右壤,都是高山大河、森林溪谷,不能开垦的荒地,大王即使占有这些地方,也算不上得了土地。而这样大王徒有攻楚之名,而无得地之实。况且大王攻打楚国之时,齐、赵、韩、魏四国势必全力乘虚而入。秦兵陷于楚战,无暇他顾,魏国将出兵攻取留、方与、櫜、胡陵、砀、萧、相等地,宋国故地必尽属于魏。齐国向南出兵,则泗北之地必然被占。这都是平原四通八达、肥沃的地方,而大王让魏、齐独自攻占。大王出兵击溃楚国,却让韩、魏在中原地带得到厚利,又增强了齐国实力。韩、魏两国强大起来,足以与秦较量。而齐国以泗水为西境,东临大海,北靠黄河,再无后顾之忧,天下各国,没有谁比齐强。齐、魏获得土地保有利益而假装服侍秦国,一年之后虽然尚无能力称帝,但阻拦大王称帝的力量还是有余的。以大王疆土之广,民众之多,兵马之强,一出兵与楚国结怨,反倒让韩、魏支持齐王称帝,这是大王失策之处。臣为大王考虑,不如与楚国友好。秦、楚合而为一,兵临韩境,韩必俯首称臣。大王据山东之险为屏障,拥有河曲之利,韩国必成为秦的侦察官。这时大王以十万大兵进逼郑地,魏国必然恐惧,许和鄢陵两城就要闭城自守,上蔡、召陵都不与魏国往来。这样,魏国也就成为秦在东方的侦察官。大王一旦与楚修好,而关内韩、魏两个大国自会戮力攻齐,齐国右方的土地,大王就能拱手可得。这样大王的土地,就能自西海至东海,横绝天下。这是燕、赵没有了齐、楚,齐、楚也没有了燕、赵。然后以危亡使燕、赵恐慌,胁迫齐、楚,这样的话,四国不待急攻危困便会臣服于秦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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