战国策

【原文】

貂勃常恶田单，曰：安平君，小人也！安平君闻之，故为酒而召貂勃，曰：单何以得罪于先生，故常见誉于朝？貂勃曰：跖之狗吠尧，非贵跖而贱尧也，狗固吠非其主也。且今使公孙子贤而徐子不肖，然而使公孙子与徐子斗，徐子之狗，犹时攫公孙子之腓而噬之也[1]。若乃得去不肖者，而为贤者狗，岂特攫其腓而噬之耳哉！安平君曰：敬闻命！明日，任之于王。

王有所幸臣九人之属，欲伤安平君，相与语于王曰：燕之伐齐之时，楚王使将军将万人而佐齐。今国已定，而社稷已安矣，何不使使者谢于楚王？王曰：左右孰可？九人之属曰：貂勃可。貂勃使楚，楚王受而觞之[2]，数日不反。九人之属相与语于王曰：夫一人身而牵留万乘者，岂不以据势也哉？且安平君之与王也，君臣无礼，而上下无别。且其志欲为不善。内牧百姓，循抚其心，振穷补不足，布德于民；外怀戎翟、天下之贤士，阴结诸侯之雄俊豪英，其志欲有为也。愿王之察之！异日，而王曰：召相单来！田单免冠徒跣肉袒而进，退而请死罪。五日，而王曰：子无罪于寡人，子为子之臣礼，吾为吾之王礼而已矣。

貂勃从楚来，王觞诸前，酒酣，王曰：召相田单而来。貂勃避席稽首曰：王恶得此亡国之言乎？王上者孰与周文王？王曰：吾不若也。貂勃曰：然。臣固知王不若也。下者孰与齐桓公？王曰：吾不若也。貂勃曰：然。臣固知王不若也。然则周文王得吕尚以为太公’，齐桓公得管夷吾以为仲父’，今王得安平君而独曰单’。且自天地之辟，民人之治，为人臣之功者，谁有厚于安平君者哉？而王曰：单、单。’恶得此亡国之言乎？且王不能守先王之社稷，燕人兴师而袭齐墟，王走而之城阳之山中，安平君以惴惴之即墨，三里之城，五里之郭，敝卒七千[3]，禽其司马，而反千里之齐，安平君之功也。当是时也，阖城阳而王（城阳）[4]，天下莫之能止。然而计之于道，归之于义，以为不可，故为栈道木阁[5]，而迎王与后于城阳山中，王乃得反，子临百姓。今国已定，民已安矣，王乃曰单’，且婴儿之计不为此。王不亟杀此九子者以谢安平君，不然，国危矣！王乃杀九子而逐其家，益封安平君以夜邑万户。

【注释】

[1]攫：扑取。
[2]觞：古代喝酒用的器物。这里指设酒宴招待。
[3]敝卒：疲劳的士兵。
[4]阖：吴师道引《春秋后语》作舍，今译文从之。城阳：据吴师道等说删后城阳二字。
[5]栈道木阁：架木通路为栈道。

【翻译】

齐人貂勃常说田单的坏话，他说：安平君田单是个小人。安平君听说后，特别备了宴席，请貂勃赴宴，田单说：我有什么得罪了先生的，为什么先生常常在朝廷中跟我过不去啊！貂勃说：盗跖的狗向尧狂叫，并不是狗尊重盗跖，鄙视尧帝，狗本来是向不是他主人的人狂叫的。如果我说公孙子贤能，徐子无能，让他们互相争斗起来，徐子的狗还是会去抓公孙子的小腿肚子而咬他的。至于让那只狗离开无能的人，寻找贤能的人当它的主人，那岂止仅仅是咬小腿肚子呢？安平君田单说：谨从您的指教。第二天，他上朝便向齐王推荐了貂勃。

齐王有九个宠爱的大臣，他们想毁谤安平君，就一同在齐王面前说：燕国进攻齐国时，楚王派将军带一万大军援助齐国，现在国家已经安定，为什么不派使臣去酬谢楚王呢？齐王说：派谁去合适呢？这九个宠臣说：貂勃可以。貂勃便出使楚国，楚王接待了他，并且设宴款待他，好几天过去没有回国。这九个宠臣又一同在齐王面前说：貂勃这个普通的人，被万乘之君楚王挽留，这难道不是因为他仗着国内田单的势力吗？况且安平君对待大王，不遵守君臣之礼，没有上下之别，并且他内心是想要图谋不轨啊。对内笼络百姓，收买人心，救济穷人，补助困难户，给人民以小恩小惠；对外怀柔外族及天下的贤士，暗地里交结诸侯中的英雄豪杰，他的志向可不小啊！希望大王仔细审查。某一天，齐王忽然下令：召丞相田单来。田单没有戴帽子，光着脚，赤着臂，惶恐地去请罪，退出时又请求死罪。五天以后，齐王说：你对我没有罪，你还是遵你的臣子之礼，我还是行我的国君之礼好了！

貂勃从楚国回到了齐国，齐王设宴款待他，当酒兴正浓时，齐王说：去叫丞相田单也来。貂勃离开坐席，行大礼参拜，说：大王怎么说出这种亡国的话啊？大王跟周文王相比，怎么样？齐王说：我不如。貂勃说：是的，我本来就知道您不如。那么，往下跟齐桓公比又怎么样？齐王说：我不如。貂勃说：是的，我本来就知道您不如。那么，周文王得到了吕尚，尊他为太公’；齐桓公得到了管夷吾，尊他为仲父’；现在大王得到了安平君，为何偏偏叫他的名字单’。何况从开天辟地，有人类以来，做臣子的功劳，谁能胜过安平君呢？可是，大王竟然叫他的名字单、单’。大王怎么说出这种亡国的话啊？而且当初大王不能守住先王的国家，燕人出兵侵犯齐国，您逃到城阳的山中，安平君凭着危惧的即墨，区区的三里之城，五里之郭，以及疲惫的七千士兵，俘获了燕将司马，收复了齐国千里的失地，这都是安平君的功劳。在那时，如果他舍弃在城阳的大王而自立为王，天下谁都不能阻止他。可是。安平君完全从道义出发，认为不能这样做，所以架木通路修筑栈道，从城阳山中迎接了大王和王后，您这才能返回国都，治理国家。现在国家已经安定，您却直呼安平君的名字单’，就是小孩子也不会这样做的。大王还不赶快杀掉这九人以向安平君谢罪。不然的话，国家就危险了。齐王于是杀掉这九个宠臣，驱逐他们的全家，又把夜邑万户之地加封给安平君。